褚树荣（下称：褚）：黄老师，现在重点中学招聘教师，不是211、985院校毕业的，可能连投寄简历的门槛都没有。与现在国内外名校的博士、硕士就职于中学教学岗位有所不同，您的学历并不高。但是，在四十多年教学生涯中，您成为宁波教师敬仰的名师，获得了很多一般教师得不到的荣誉，这跟你长期在一线勤勤恳恳做出业绩分不开的。您能简单地说说您的教学经历吗？学历、工作、业绩和荣誉之间，您有什么样的话想对年轻教师说？

黄孟轲（下称黄）：作为五五后一代，我们既可说生不逢时，也可说生逢其时。风风雨雨一路跋涉，讲台有光，一路芬芳。我小学三四年级就开始经历“讲阶级”“讲革命”的文革时代，读了六七年农村小学与初中，因为家庭成分原因没有读高中，只得去生产队务农。七十年代末因恢复高考读了师范大专，做了初中老师后，再在职读了浙江教育学院本科及华东师大文艺学研究生课程，可谓渐渐进入了人生的好时代。所以我对读“识字读书”、对“教书育人”从来是心怀敬畏。战战兢兢不敢懈怠四十多年。站于课堂，摸来是粉笔灰，摸去是教科书，跌跌撞撞，但至今尚未离开讲台。有时想来，真是对流逝的岁月有无限感慨，也为自己的讲台感动；更要对受我教导的数以千计的学生致谢，更是感恩于每个助我走来的师长同仁。

这些其实也就是你问题中讲到的荣誉。几年来从国家到省市的荣誉林林总总确是不少，确实是我要由衷感谢的，说句心里话这些也无形中成了我这样一个普通老师心头的一种负重与催促力，是对自己一直以来教书育人的一种鞭策。但没有必要去太看重，一个老师守住的只能是，也只有是“讲台”，对学生与家长，对学校与社会，真正需要的也只能是你身为老师守着你的三尺讲台的言与行，与我而言，其他的终究是身外的东西，我总记着陶行知先生的“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

还记得国学大师钱穆做了十余年小学语文教师时的话：“虽居乡僻,未尝敢一日废学。虽经乱离困厄,未尝敢一日颓其志。虽或名利当前,未尝敢动其心。虽或毁誉横生,未尝敢馁其气。虽学不足以自成立,未尝敢忘先儒之矩,时切其向慕。……虽数十年光阴虚掷,已如白驹之过隙,而幼年童真,犹往来于我心,知天良之未泯。……”

我常说天地虽大，唯有一张书桌可容我。作为一个已经老去的语文老师，我常常是一个悲观的理想主义者。对社会人心、对教育现状较会悲观，但我一直在反抗悲情，相信未来的力量；也更相信读书的力量，就像相信一代一代教育人的力量一样。

褚：是的，大凡有良知的知识分子，总有一颗赤子之心，与现实保持着观照的距离。但距离并不意味着疏离现实，相反，很多名特优教师积极投身到现实中，成为变革教育的一种力量。所以，现在很多名特优教师，大多数都成了领导了。“教而优则仕”是有道理的，当然也不一定适合所有名特优教师。在我了解的名特优教师中，您是一直未曾离开过课堂的。回顾几十年教学经历，你认为自己在阅读教学、写作教学中，有哪些追求？有没有形成自己的一些教学模式、经验或者思想？

黄：四十多年一直未曾离开过讲台，原因我在上面讲了。从20岁民办老师开始，是喜欢教书这行当，自己也干不了什么，又没有时机好好读书受教育，总觉得凡同读书相关的都是好东西，每天同孩子们在一起，心底里觉得有趣可爱，觉得讲台自在且有尊严，渐渐也觉得自己也像是一个有趣可爱且有意义的人，似是一个堂堂正正传道授业的觉悟的人了。

我总会傻傻觉得，世上可让人有趣有价值的很多，我觉得最首要的大概就能是助力生命成长的“知识”了，她可以让道德良知不干瘪枯荒，让人的情感面貌不乖张丑陋。所以几十年中当然也有好几次有机会离开学校，离开一线课堂教学，但每次我都没有动心。我觉得有自己想做的，有自己的学生可以教育之，就是“天降大任于斯人”。四十多年的教书经历，一届届学生迎来送往，让自己幸福，为社会育英才。只是做好一个老师太难了太艰辛。每天上课下课，尤其做班主任真是一地鸡毛蒜皮，每天面对学生一双双求知的眼睛中透露出来的是期待渴求知识的目光，想来小小讲台是连接着一个个孩子一个个家庭的幸福及前途。

很多时候我们不能不放弃许多俗世的快乐。你说到的追求，自己的教学模式及教育思想等，我的发的一二篇文章，几本书都似脚印，歪歪斜斜留下的，是我的浅薄的一些印迹。特别作为语文老师，虽然我缺睿智，多浅薄，但教人识字断文读书为人，尤其在阅读写作教学中，这些方方面面的“知识”是融在学生成长的血脉里的。

几十年里，教育的理念方向、教学的方法手段，确实不断推陈出新。就我个人来说，我遵循的是 “因文而读，循人而写”。我的基本理念是把学生作为“人”来进行智性读写的开发与育养。有老师说我是“大语文教学的践行者”，其实语文没有大小意识，觉得做语文教学最难的也是最应该的是遵循“语文的摸样”。

褚：“语文的模样”，是一个很形象的说法。我的理解是“是什么”，就“教什么”，就“怎样教”，最后学生就“像什么”，其实这些涉及到语文课程的目标定位和实施评价，也就是你把语文看成怎样，就会就会把学生教成怎样的人。作为一个四十多年的老语文人，我们都见识过不少教学大纲、课程标准和各类教材，您对目前新课标、新教材如何评价？尤其在群文阅读、整本书阅读等领域中，有哪些心得体会与读者分享？

黄：今天的教育也遇上了百年未遇之变局，尤其我们语文老师也确实遇到教学好时光，各种新思想新理念在驱动教学前行。其实一代代语文人，从没有停下变革创新的脚步。现今我个人最有感受的是语文核心素养的提出，教学终于有了定海神针，而“任务”“任务群”也涉及对语文教学内容及教学方式的探索。但向前行走也要警觉乱花渐欲迷人眼。因为无论怎样变，语文学科的本质，教学的本质应该是有其恒定的东西，旧的也并不意味落后僵死。群文阅读、整本书阅读，意义是提升学生的语文素养，而核心素养是学生“在真实的语言运用情境中表现出来的语言能力及其品质”，其中的“语言能力及其品质”的直接外在表现，就是阅读能力与表达能力。

褚：您一直是主张经典阅读的，整本书阅读应该不陌生。新课标和新教材把整本书阅读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您对目前整本书阅读的教学和教研，有什么看法或建议？

黄：最近两三年参加几次整本书阅读的教研活动。无论是《促织》与卡夫卡的《变形记》这样的短篇，还是《朝花夕拾》《小王子》《追风筝的人》《呐喊》等长篇经典作品，总觉得缺乏对文学审美性、语言特质的鉴赏关注，缺乏对特定时代思想文化等要素的有效关注。即使是高一必修的《乡土中国》或者《红楼梦》，往往总把整本书的教学的眼光停留在肤浅的内容概括介绍、故事情节提炼、主要人物的赏析归纳，再是碎片化的断章取义的所谓细节探究，却没有走进作品的内里。再如群文的两个短篇，虽然两部悲剧都讲“人异变为虫”，蒲松龄所做的工作依然是借古讽今。而《变形记》所揭示的西方现代社会“现代人的困惑”问题，思考人的生存问题。

整本书阅读主要要搞清楚几个问题：第一，为何要读这本书？无论老师还是学生，都应该树立起这种意识。宏观理念还是微观的读法为解决哪些问题，整本书里 “我”要去关注感悟体验什么，读出提炼思考哪些全书的精粹处，接受哪些思想文化情感与审美艺术的熏陶。

第二，如何去读，读什么。如《乡土中国》其中读懂了解中国与中国人是总学习任务，再分14篇内容去搜集阅读相关的文学作品或影视作品，以《乡土中国》的观点理念或概念去对读，把抽象的教材概念以文学作品的形象具体生活化的内容作诠释，以达到“双赢”。老师可推介一些乡土文学作品。如鲁迅的《故乡》《祝福》《阿Q正传》、赵树理《李有才板话》《小二黑结婚》《三里湾》、沈从文《边城》、浩然《金光大道》、陈忠实《白鹿原》、贾平凹的《浮躁》《秦腔》、张炜《古船》、莫言的《红高粱》等等。第三，如何教，教什么。关注学生阅读鉴赏的兴趣点的点燃，形成阅读的问题串，借用传统注点评方法在书中点评，也可以是个性化的创意读解，培养核心书本与相关对接的技能、几部作品的互文性阅读等等。

褚：看来，你特别推荐整本书阅读的互文性阅读，主张学术著作和文学作品的互证。另外，您在阅读教学和写作教学的结合方面，在写作教学中如何关注人的主体发展方面，多有心得和建树。请您谈谈这些方面的实践经验和想法。

黄：近几年来，我努力想解决一些困扰我们阅读教学的纠结问题。第一比较关注语言文本“意蕴”探究，努力想着怎样解决文本解读与阅读教学中的“内容”还是“形式”的问题。我非常欣赏黑格尔的两个观点“意蕴总是比直接显现的形象更为深远的一种东西”,“内在的生气,情感,灵魂风骨和精神,这就是我们所说的艺术作品的意蕴”。记得这个问题前几年曾经给浙大举办的浙派名师班的学员老师们探讨过，也有不少老师觉得蛮有启发。第二，关于我们阅读教学及备课中文本细读应该读什么？虽然一直在说，但总觉得总还空荡荡的，怎么细读？细读什么？有没有抓手的东西。简单说几点，如：意义和意味、文本阅读的“打通”、细部修辞与整体的意义、创意读解与传统注点评、文本语言的内与外、内容与形式的关系、读写对接的技能、互文性与群文阅读、小说的诗化与意境、深度解读与阅读边界等等。

我一直认为读与写本是“血脉亲”，借用作家毕飞宇的说法，“写作是阅读的儿子”。我提出养育学生的“立体阅读与深度模仿”,从“他人”之文字，通过阅读转化成“我”之写作。这于文章学的道理看，我们教学生阅读，当然也是在教学生写作，不会读怎么会有好的写作。你不会教阅读怎么会教写作？我自我认定几十年比较对得起我的讲台就在其里。让学生作为“人”在读，语文成人，就是成为会阅读的人同时会把阅读转化成内化的思想情感及写的素质。所以我强调写作，首先是让学生确立阅读者“人”意识，那么写作才能有意义的“发生”。审题立意、选材切点、修辞手段、语言文采……等等不是孤立的派生物，与每个学生的在阅读中的个体因素密切相关。读与写的一切都离不开写作者“人”的思想情感个性、趣味智性、德行情操，即技与道是不可分割断裂的。譬如我常常发现出版的作文书，或搞什么课题，“生活化写作”“创意性写作”“情感与写作”，你若不理解感悟那些优秀的文字中的“生活”，你就不会真正写好你笔下的“生活”。

我前面也再三强调，写作不仅仅是一种技巧，它是人的生命的一种存在方式，写作教学需要首先尊重学生的内在的生活、个性、智慧等，其次是爱护，再次是发掘、调动、激发，努力唤醒学生的主体意识。

褚：我知道，您一直关注阅读和写作的融合。您曾被宁波市教育局派遣到美国考察中等教育，您在飞机上、宾馆里仍然在写作《写作教学案例及教案的研制》，这本书以后也同其他几本书一道，获得了中南五省市教师读物的一等奖。除此之外，你这些年的教研成果中，最值得年轻教师阅读的论文或者著作是什么？

黄：作为一线老师写点东西确是太艰难，只能见缝插针断断续续写一点。写这本《研制》，我带2004届高三两个班，5月1日距高考一个月多点时间，参加了省教育厅组织的赴美教育学习考察团。前前后后一个月对我来说是“天赐良机”，催稿紧，到美国白天学习考察，只能利用晚上写，我在书的“后记”里写道：这本34万多字的一半多文字是在飞机上宾馆里写下的，照着美国的月亮写中国的教育，想来感慨不已。

这些谈不上“教研成果”，且文字颇多粗糙之处。那时还算年轻，有点蛮劲也敢胡说八道。《研制》是2005年出版,这是王荣生教授主编的丛书的一本，很感谢王老师给了我一个机会。这本书除获中南五省市的奖，还获“全国教师优秀教育资源奖”。近二十年了这本书倒是还受不少老师喜欢，不断有老师来问起。也被荣维东、叶黎民、邓彤等老师的博士论文列为参考文献。全书分为三编，上编为写作是一种审美与创造的过程，中编为写作是语言与个性化的过程，下编是写作为思考探索的精神活动。还有2003年我主编并撰写大部分的由科学出版社的《人生平台上的语文》，当时有四位老师参与，是我的关于语文教学的第一本书，这本书作为华长慧局长主编的宁波教育丛书获得“中国教育学会奖”的二等奖。2004年我还出了一本小书《先锋小说悲剧论》，只属于个人兴趣爱好，玩玩的。回头想想那时有力气有蛮劲，现在想想不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在“课边”捣鼓出来的。

前几年在浙江古籍出版社出了本26万字《探幽与发微：中外文学艺术十五讲》，主要是平时看书观影备课时的一些体会。其他零零散散在《中国教育报》《文汇报》及几家核心期刊发表过一些文字。概括一下，主要有四大方面，早期的主要是美学与心理学相关的，尤其接受美学中的空白理论同阅读与微写作，写作的思维定势与突破等，如《语文学习》的《另一种精神胜利法：从三篇悲剧作品结尾析圆满崇拜心理》、人大复印资料的《感悟意境之美：关于意境小说的阅读教学》等。再是鲁迅作品解读与阅读教学，如《中学语文教学》中的《心灵的“内觉”：鲁迅小说夜色描写的美学特征》、如人大复印资料的《共生对立 互以为鉴：《药》的结构新探》等。再是比较多的有关写作教学的，如《语文教学通讯》与人大复印资料的《一字一句总关“人”》、《中学语文教学》的《让学生拥有属于自己的精神内涵的写作语言》等，近期的也关注人工智能与网络文化，如中国教育报的《图视文化时代亟须稳固语文教学的根基》、《语文学习》的《一群在文坛上跳舞的孩子：80后写作与中学写作教学》等，还有几篇练笔的散文随笔小说之类，总共杂七杂八有百余篇吧。

褚：您以自己的写作，做出了榜样，带动了学校语文组。慈溪中学的语文组，是很有实力的。对于提升一个学校的校园文化，应该做出了贡献，而且语文组在教师成长传帮带当面也做得很好，涌现了正高特级任富强老师、黄宏武老师和特级教师欧阳凯老师等。结合校园文化建设，您觉得一个优秀的语文教师或者语文组可以做些什么？您作为慈溪中学的老组长，请谈谈您的体会。

黄：我喜欢教研组长这个角色。一群同仁同道读书人，做一点与语文相关的踏踏实实的事，说一点实实在在的话，一起阅读几本或交流我们自己想读的书，也写一点自己想写的文字。我的想法与做法及平常，首先，一个教研组要养成或营造一种和谐良好的人际风气，做老师苦了，若再在组里文人相轻不和谐则那成心中大苦了；大家温热和谐，互相取暖是一家子，我记得我们每周去“第二食堂”，到附近的阿波小饭店撮一顿。其次，教研教研要教也要研，要有教研风气，每个老师根据自己特点，大体确立教研的方向，有古典文学，有古汉语训诂，有散文写作技法，有课堂教学的问题意识设计……每次组里活动定一个话题，各位老师轮流“做东”，由他主讲一个话题。第三，要搞项目，如我主持的获浙江省首届基础教育成果奖的《以发展能力为目标的高中语文教学研究与实践》成果，就是由我整体主持，再分八个教学研究项目，组内老师分工实施，请当时的浙大教授及上海的老特级教师来校指导。再是组织组内老师合作编作文集子，按文体内容分类，有总的技法指导，有每类文体的指导，导语每篇有点评，最后由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这些活动锻炼培养了组内老师，也带动了其他组的教研风气，更是促进了慈溪中学的校园文化氛围。

褚：黄老师，您不但对于慈溪中学的语文教师，多有提携，作为宁波市第一批特级教师带徒的徒弟，最后您也成了很有声望的师父，为引领宁波的语文青年教师发挥了光热。在目前的环境下，您对青年教师在专业成长之路上，有哪些嘱托和吩咐？

黄：先引一句苏霍姆林斯基的话与年轻老师共勉：“那些不应用哲学去思考问题的教育工作者必然是肤浅的。一个肤浅的教育工作者，可能是好的教育工作者，也可能是坏的教育工作者——但是好也好得有限，而坏则每况愈下。”

我成为宁波市首批特级教师带徒的徒弟时还在农村初中。记得一次笔试考试，考的都是高中内容，我茫然地胡乱答题。但也是这一次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虽然跟着师傅任哲向老师来到了慈溪中学，但当时慈溪中学对我教高中语文做班主任很不放心，带徒活动大多不让我参加，但我是很想学习要求进步呀。我特意买了一个录音棒让学校的另一个参加活动的学员老师帮我录音记笔记，自己一次次上课让师傅及老师们来听课指导。《中国教育报》上曾有老师感叹，“应试教育的报应来了”，对此我们每一个年轻老师要警觉。警觉这样几点：(1)教育者自我生命意识的缺失，教师爱心缺乏，愉悦指数下降，心灵会灰黯。这样课堂教学会会变味，会耽误了学生。(2)专业尊严、师道尊严是靠知识与学养支撑，若被抽掉了专业知识内涵、人文内涵的教学及教师，是没有价值尊严可言的;一个教师自身知识储备与教学能力的欠缺，专业的大厦会坍圮。最让我静心的地方，是我的课堂与自己的书房，不为什么，只求趣味。                          

我特别想说的是我们语文老师要铺就自己的阅读与写作路径，能搭建一座自己的“希腊小神庙”，少被世间浮躁和热闹所干扰。对我来说，读书拓展视野，养教学之气，可以说是书成全了我改造了我，尤其以此引导养育学生读书的功夫。刚进大学偶然在王朝闻的《美学》里读到宗白华的散步者美学的内容，特别喜欢，如一道光亮照明。顺着读的是王国维的境界说，渐渐开始喜欢美学，后来读李泽厚与朱光潜，再是读西方现当代美学，再下来带出了文艺理论后来也带出哲学。所以我的读书，我的兴趣点、思考点、自己的文字和课堂，比较多的与之有关。今天我们对电子网媒等依赖过重，碎片化的阅读过多，真正读书思考太少，动笔能力弱，不写文章或不太会写文章，或者写不出有见地的思想，跟读书少有关。

若再从语文教学来说，最基本的是以感性的力量，启悟理性的思考，练就一种贴近文本语言的，有情感温度，有思想内涵的文本的素读、细读的能力，这样你的语文课才可能形成一道别样的风景和风格。第二，阅读是对话，与文本对话，与作者对话，与语言生命对话，这过程自然也是与自己对话，课堂才能有真正与学生对话。第三，语文学科很广博，你可以从自己的兴趣、个性出发，结合教学的元素去选择读物。

复旦大学创始人马相伯先生说过：身要严重，意要安定，色要温雅，气要平和，语要简切，心要慈祥，志要果毅，机要缜密。我希望我们做老师的人最要紧是会读书会思考，做一个讲台边的学术人与思想者。

褚：孔子弟子三千，贤人七十，您这么多年的教育职业中，语文教学取得优秀成果，尤其也培养出很多在写作上优秀的学生，多个学生在一些全国有很大影响的如“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北大培文杯作文大赛”中获奖。有些学生成为80后、90后有一定影响的写手。但我们常常有老师认为学生作文好是靠他本身，写作不是靠老师教出来的。请您谈谈这方面的感想体会，能否举几个比较典型的案例与我们分享。

黄：无论在农村初中十年，九十年代初到慈溪中学后近三十年，还是退休后在慈中书院至今，确实遇到一批批的优秀学生，所教班级语文成绩一直优秀。特别写作教学，尽管所教的基本是理科班，但每届我的班级都有一批写作较为突出的学生，在慈溪中学有六位学生获得“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到书院以后有多位同学获“北大培文杯作文大赛”，这些都是经过初赛最后到上海北京现场决赛最后获奖的。前面我说过作文教学是面向每一个学生，但也可以让一些基础好的学生得以冒尖。对此有两点感受：一是写作能力同他知识一样完全可以通过有效教育培养获得成效的；二是我们作文教学关注点绝不是掐尖，不是单去培养几个基础较好去发表几篇文章或去拿几个作文竞赛奖励，更应关注的是每一个作为“人”的学生的写的习惯写的素养能力。我在这方面特别要提几点：

1.关注 “人” 的写作问题。写作教学也不是为掐尖，是面向每个学生，让学生从模仿中凸显个性，展示自我。2010届理科班的马梅娇是个典型例子。来自农村学校的她入高中时阅读是一穷二白，写作更是满口套话空话，到高一下有转变，慢慢的从学生腔、公共语言中挣脱了出来，有了自己的风格。高一暑假过后，高二她的关于读书的文章发表在《语文教学通讯（高中版）》上，高三时获得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

2.从“发现”生活的意义中，唤醒内在的“敏感”力，在读写中淬炼自己的“见识”。我的2001届的学生是理科班数学课代表岑孟棒，他喜欢写，但没有方向，随心所欲。我每届有一本练笔本，我发现他语言的个性，散漫中灵性，他常常能发现普普通通现象中的意义，我在课堂里常拿他的练笔本的片段作文讲作文的案例。他高一下参加《钱江晚报》的 “浙江省新生代现场作文大赛”，一篇现场作文《网》发表于《钱江晚报》，浙江作家协会主席王旭峰评论此文说：“一个敢于把如来佛祖作为笨人象征的中学生，是否应当划入另类少年的行列。他们往往才华横溢，行为出格，思想反叛，精神早熟。对爱情进行既纯真又混乱的探索，对他们而言，是一点也不奇怪的。此文具备了以上诸多要素——才华、叛逆、爱情、混乱，以及适度的‘酷’。”后来华师大名教授钱谷融专门写文章点评。后又获第三届“全国新概念作文比赛”大奖。一系列作品在《萌芽》报刊连续推出，其小说集《假如每天没有太阳》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评论界把他与韩寒郭敬明一道归入“80后”的重要作家的行列。

3.对有点个性、有点另类的学生，要把握写作发展方向，把他的特殊个性转化成写作的独特的才情。2007届的劳林江同学是理科班里很有叛逆性格的学生，思想行为有点另类。但他看过很多书，高一时就在看尼采、海德格尔、鲁迅，喜欢海子的诗，阅读张爱玲与沈从文、余华等人的小说。经常跑到我办公室拿书。到了高二看得比较多的是历史、哲学及现代派的文学作品。这在中学生中是非常难得的。我发现他敢于用文字表达着自己独特的见解与个性。我对这类学生教育引导，主要是从他喜欢读作品中入手，同他聊共同读过的书，看过的电影。劳林江他感到应该怎么读书，读书中的什么，对原来些偏激甚颓废的想法行为也开始有所思考，他后来在一篇随笔中写道：我欣赏鲁迅张爱玲也由衷的喜欢韩寒他们，因为我知道了我笔下的文字只有也应该是紧紧地贴着地面在行走的，为人也不能偏离大地，厚实的大地才是人生的大地。他的参赛作文《天衣》在2006年参加浙江省作文比赛在几十万参赛者中脱颖而出，获得高中组一等奖。

4.真正的写作应该是能够让学逐渐找到属于自己“位置”，也让不同学生摆脱套板，走出雷同化，成为有一定写作“创造”能力的“我”。记得另一学生周墨雨喜欢看翻译小说，卡尔维诺到村上春树等都喜欢，其文章翻译过来的欧化味道浓的语言腔调，尤其她的文字内容常常流露出无奈的阴冷，我在阅读中知道他被80后90后的写作捆住思维情感了。为此，我在学校作了两三次专题讲座。把80后90后写作的特征作了阐析，并把它同古今中外的经典作品作了比较。

在阅读批改一些有个性的学生作文中我也逐渐认识到，凡是学生中有独创性的文章，都有对时代与现实对自我都有深刻的理解有强烈的感受。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学生由于生活背景不一样，个性才能不同，对世界的洞察力、理解的程度也各不相同，写作应该有其明显的“本我”胎记。语言是个人存在独特的形式，努力在我们的写作中找到属于自己的语言，就找到写作者审美生命的位置。

褚：重点高中，确实有人才，如何培养这些人才，需要有好的老师、好的教育，但教育永远是遗憾的艺术。您的教育生涯中，最令您高兴的什么？最令您遗憾的是什么？有具体的案例与读者分享吗？

黄：最令我高兴的事是走进课堂，站于讲台，面对学生眼睛中透露出来的那种对我的信任期待的目光，我的课，我的知识，同他们的家庭、他们的未来相关联。我会老去，会烟消气散，但你的课堂里会留下一些的声音气息，一批批学生身上会留下一点有关你的印记。觉得自己有点伟大起来，神圣起来，我也成了高贵的“先生”。

第二个高兴，似有点说不出口。站在自家的书房里，看看屋内四壁万余本，厚厚薄薄各色各形态，觉得自己好像是统帅这三军的大将军。好多书更有一个故事一段经历，好书是有灵性生命的。卖，读，抄，藏，半个多世纪发黄发脆，她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书从来都是领着我风风雨雨一步步走来，支撑着我一切，改变着我的人生。

最令我遗憾的，若真要说说这四十多年里真可能不会比我取得的成绩少，尤其是早些年，说好听点是缺乏经验，其实是自己的浅薄无知，这我不难过，是成长之痛。最令我遗憾，甚至痛心，也许不单我，我们美丽的语文被粗笨的锈迹斑斑的钝刀割裂。核心素养的语言建构与运用、思维发展与提升、文化传承与理解好多时候成了某一场合话语的“毛皮”。提升语言能力，发展思维品质，养成良好的品性，被狭隘的应试的技术手段给固化与窄化，把语文的审美，把母语的本质给异化。教学是“物质”但更是精神，是“技术”“方法”但更是“智性”“心灵”。我们常常就这样臣服强大应试，比唐.吉可德还不如，在分数面前弄得灰头土脸狼狈相。虽然我理解学生的分数也是素质能力的重要构成，也是我们教学之重，也是学校生存发展之重；既是学生素质的构成，也是教师的能力素质的一种折射。轻视分数的教学应该也是失败的教学。但很多时候，我总是走不出其怪圈，我当然改变不了应试的大局，但好时候也无法真正改变我的课堂，好多时候也是顺应大流，扭曲自我，扭曲语文教学的终极意义。为此我的语文教学经历过一次次的突围，一次次为坚持捍卫母语教育构筑而成的精神家园而作苦苦挣扎。但在强大的现实面前被分数裹足难行。譬如前几天互文性群文阅读，课内外四篇古今经典例文，这需要学生在真实的语言情境中通过知识与经验的交融，理智与情感的互动，思想与心灵的碰撞逐渐地自主建构起来，这就需要学生花一定时间预习，针对预习要求思考。但学生为完成各科作业而疲于奔命，哪给你预习。语文课，经典的文本与我，都在哭泣。

褚：作为从八十年代就入职的教师，四十年改革开放，给教育也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您对目前的教育现状有何感想，你最满意和最不满意的地方是什么？

黄：做老师四十多年，随着国家四十年来的改革开放，教育也从作为阶级斗争工具及政治的附庸中挣脱出来，走向自觉自在的开放。我也随之经历了教育的几次改革，特别是像我们这样从底层走出来，知晓教育对一个人的价值意义，慢慢在实现了教育的根本任务是实现人的尊严。二十年前那次教育改革特别是语文课程改革，你与我应该都是亲历者，我是第一次呼吸到了语文教学的来自大地上一口新鲜空气，体悟到了教育的浪漫与实在，心灵中似有生命的自由与教育者的使命责任的召唤。当时在激动兴奋当中写作并主编了《人生平台上的语文》这本小书（是当时宁波教育局长华长慧任总主编，丛书出版后获中国教育学会的二等奖），记得当时国家课标组组长华师大巢宗祺教授作为我的这本书的主审，他给了我一句鼓励话，“你真正开始把语文教育放置在了人生的平台上了。”当时我们是以一种生命的自觉在读书思考，备课上课，教书育人。不单单是改革中教育的大气候，我们校园、课堂也有一种较浓人文氛围。因为年轻，心有一股大胆思考与积极践行的力量。我写的另外两本书，一本就是中学作文教学的，另一本是兴趣所趋是关于先锋小说美学，都是那两三年写成。接下来，就是三年前新课程改革，新的国家课程标准的颁布，教育“核心素养”的确立，特别是语文核心素养的确立，语言、审美、思维、文化四点，真正让语文回到了母语教育的本位，语文教育开始从之前很长时间的边缘化，以及泛语文、伪语文的阴霾中走出一大步。

最不满意的，虽也只是司空见惯的现象，但每每说来心中也仍是飕飕寒风吹，但也很无奈，想想我们的学校教育像一个孩子虽历尽坎坷但总长不太大呀，虽然国家也正在努力纠偏治乱象，给病体打针施药，但病去终究如抽丝。简单说，我们整个教育的大方向没错，但管理实施中总会偏航。最明显的是，有些人搞起来轻车熟路的那假大空的没有思想含量、没有精神底子的东西常常盛行，瞒和骗的伎俩成惯常。我们这样的每天上着课的中小学老师也许心中有本帐，我自己也常常面对学生心中有愧，总觉得教育不应该是这样的。这里教育理念与教育实际也常常成了两张皮：挂着亮丽耀眼的“金羊头”的理念，这些理念本身当然是非常正确，如，“一切为了学生，为了学生的一切”“立真德树真人”，而另一头却在干着无缝不钻、无利不占的“卖狗肉”的阴暗勾当；把这些年改革开放以来历尽艰难的逐渐筑成的教育成果的基座不断啃噬损耗掉。我觉得不少学校的围墙是以浅俗的急功近利的泡沫构搭。如我们惯常看到的无穷的作业及课外辅导和让学生难有喘息的管控，本来是老师们最投入的尽责，但往往总是衍变出最专断的剥夺性管教……。

褚：我想送给您一个名号：“书生老黄”。说起不满意的现象，你还能溢于言表，这就是“不忘初心”啊！如果要你总结几句从事教育的感想，与读者分享，您想说什么？

黄：

1.我一直认为做语文老师好，但做好一个老师真是太难太难。回望自己走过的路，想来“三尺讲台”四个字说来简单，做来实在是“命若琴弦”，史铁生此寓言告知我们，人的生命之“弦”本为事虚设，但要绷紧，绷紧了才能奏出乐音。我们惟有迎难而上。

2.讲台，维系着一个老师的生命之弦，它又维系学生未来的人生之梦。面对一双双求知的眼睛，我们手中是攒握着孩子未来幸福之梦；讲台，它可以唤醒生命、造就人生，当然也可以戕害人心、糟蹋人生。

3.我是战战兢兢站于讲台，怕只怕玷污了我们语文的美丽，怕就怕把我们的学生给教笨教傻。为了把人生能量与知识意义迭加、延伸、扩大，我们不该马虎。

4.教育最本质的是呵护学生生命本真。就像我们慈溪的教育家杨贤江早在上个世纪三十年就提出的“全人生指导”，就是每个孩子知识的汲取、思维的成长、情感的润泽、审美的涵养、德性育养等，都是作为一个正常人的一切……

5.再是，我觉得当下我们要特别警觉教师生命意识的遮蔽：“应试”代替了“教育”，“粗鄙知识”替代“文化智性”。我们都是匹夫小人物，切不可淡漠和遗忘自己的脚下的母语文化大地，忘却教育者的生命责任。知识分子的道义良知及教育唤醒的力量永远是做好老师的根本。